父 亲
---李慧生
腊月二十九，大部分学生都已回家过年，大学校园内显得冷冷清清，整座教学楼只有我们的寒假英语辅导班仍坚持上课。课间休息时，我穿过寂静的校园，到学校的边门寻找卖饮料的小摊。
刚刚走出门口，踏上便道，就听到有人向我问路“这是XX大学吗？”，外地口音。我不经意地答道“是的”，顺便看了一眼问路的人，辩不清颜色的防寒服，破旧的自行车，或许是一个外乡的打工者，为了儿女的学费，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，更舍不得把辛苦挣得的一分钱花在自己的身上。在这个城市，这样境遇的人不足为奇，因此，这个问路人在我的头脑中只是一闪而过。
买完矿泉水，匆匆返回教学楼的途中，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，使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。
“儿子，过年了，你不能回家，爸爸来看你了！”低沉的声音，被腊月清晨的寒风吹散开，弥漫在空空荡荡的校园，一刹那，几乎击碎了我的心灵！我缓缓地回过头去，几米之外，与我相对的，正是那个一闪而过的问路人，往日人来人往的校园，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。
这一声呼唤，拉近了素昧生平的两颗的心，也同时撕裂了本来毫不相干的另一颗心。就在我回过头来的一瞬间，我的头脑中浮现出几个月之前，一个学生结束自己生命的情形：从我身旁的高层教学楼跳下，落在这位父亲现在站立的地方……当时，很多人难以接受一个年轻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事实，很多人因此而惋惜，很多人震惊，也有很多人感慨、议论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这个事件引起的波澜已渐渐平息，曾被一个年轻人的血液染红的地方，变得乌黑，过往的忙忙碌碌的脚步掩盖了曾经令人揪心的痕迹。
或许是校园太静寂了，我的驻足引起了那位父亲的注意，他看了我一眼，停住了正从怀里掏东西的手，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：不该打扰这父子交流的一刻。于是，我轻轻地走进教学楼。在一楼的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，仍忍不住朝外望去，大厅的明净的玻璃又一次为我提供了一个更清晰的视角。
这一次，我特别注意了这位父亲。他的脸色黝黑，额头上布满很深的皱纹，那是常年高强度的户外劳动的遗迹；蓬乱的头发是灰色的，没有心思或许没有时间梳理；防寒服敞开着，里面的衣服仍辩不清颜色；一辆老式自行车立在一旁。他半蹲在地上，一只手拉起防寒服的一角，遮挡着寒风，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，颤巍巍地试图点燃地上的纸钱，打火的动作看起来十分艰难，一打纸很长时间终于点燃，他凝视着燃烧的火苗，不断地蓄纸。过了一会儿，缓缓地站起来，从怀中掏出一个苹果，很细心地一点点掰成小块儿，洒落在烧过的纸灰上……那掰碎苹果的神情，使我想起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床上，正等待着他的父亲把削好的苹果一点点喂给他吃，而他的父亲正欣慰地注视着自己儿子的胃口恢复了，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……此时，为人父母，看着孩子吃进一口，比自己吃上十口还要高兴，恨不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喂给自己的孩子。都说孩子是父母的骨肉，其实何只是骨肉，只有真正做了父母的人才知道，孩子身上的伤痛，比自己身上的更难以忍受，孩子尝到的苦，会千百倍地被父母品尝着……想到这些，泪水已充盈了我的双眼。
偶然遇到的这一个人，听到的这一句话，看到的这一幕，使我再也不能安心地听课了。重新坐到教室里，我仍被那个父亲的举动震撼着，心灵被一种苦涩咬蚀着。
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，一个生命既然已经结束，就让他安息吧！
我没有机会了解这个父亲是怎样抚养大他的儿子。只是想象着他曾用一种憨厚的、不知所措的笑脸迎接儿子的出世，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把一个新鲜的小生命紧紧抱在怀中。此后，儿子就成了自己的命根子，就是自己的未来，就是自己的全部希望，就是自己在寒风酷暑中奔波的乐趣。他的黝黑的脸一定无数次地亲吻过儿子粉嫩的脸蛋儿，他的大手一定无数次地把儿子胖乎乎的身体举过头顶；他的肩头一定无数次地被儿子当过坐骑。为了看到儿子吃冰糖葫芦时的笑脸，他自己在最困最乏最无聊的时候也舍不得抽一口烟；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上最好的小学，他拿出了多年的积蓄；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好的前程，他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陪伴孩子上辅导班；为了让孩子吃上汉堡包，他干着繁重的活，却舍不得吃一次盒饭……他宁愿替孩子生病，他宁愿替孩子失恋，他宁愿把孩子所受的苦，千百倍地转嫁到自己身上！而所有的苦痛加在一起，都比不过中年丧子之痛！他失去了心爱的儿子，等于失去了生活的所有希望……
但无论怎样痛苦，他都要独自承受下去，因为他要把父爱留给儿子的亡灵，即使儿子已经舍他而去，他仍然固执地为儿子珍存着这一份爱。或许他还为许多年以来相濡以沫的妻子，还为同样艰辛地抚养过他，同样挚爱他的老母亲，老父亲，还有他的兄弟姐妹，还有所有牵挂他的人……为了这些他爱着，也同样爱他的人们，他必须硬撑着活下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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